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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育所成果之二十三 | 周金山 程红艳: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的缺失及回归
来源: 日期:2020-11-10 浏览:

本文约13016字,预计阅读时12分钟

作者简介

周金山,海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讲师,华中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研究员,教育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教育基本理论,德育原理。

程红艳,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华中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副所长,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教育基本理论,德育原理。


[摘  要] 作为教育民主实践,班级民主选举应体现公共性理念。现实的班级民主选举呈现出表演型竞选、娱乐型投票、垄断式分配的样态,破坏了班级民主选举的公共性,违背了班级民主选举应有的教育性立场。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缺失的原因有四:缺乏对班级民主选举的沉思;未成熟的班级公共领域;拒绝共同言说的原子式个体;背离教育性立场的教育资源分配逻辑。因而,彰显班级民主选举的公共性,教师应做到:创生班级公共领域;加强对班级民主选举活动中言说内容与方式的指导;坚守教育性立场以维护教育的育人性与正义性立场;改革现有的班级民主选举模式,实施良性竞争与公共关怀并重的班级委员选拨方式。


[关键词] 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教育性;教育民主


[基金项目]本文系全国教育科学规划一般项目“教育现代化进程下学校变革的伦理追求与实践路径”(BEA180113)及海南省教育科学规划一般项目“教育治理理念下中小学学校民主变革研究”(QJY2019100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原文刊登于《教育学报》2020年第5期

班级民主选举既是一项班级日常管理工作,也是一种教育民主实践活动。班级民主选举是对学生进行民主教育的重要契机,具体而言,优良的班级民主选举活动能培育学生民主实践的技能和民主价值观,培养学生自由平等的精神以及对公共事务、公共利益的关切。2000年之后,随着教育民主化的发展,班级民主选举制逐渐代替教师直接任命制,成为教育实践中选拔班委的普遍方式。从认识论的角度看,新事物在初始阶段必然不是完美的,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改造。因而,教育研究者需要通过不断的阐释与批判,使班级民主选举不断完善。纵观已有研究,对班级民主选举的批判性审视,大多聚焦于两个问题:一是民主选举中的贿选、拉票行为破坏了民主的实质[1],涉及的是班级民主选举实践过程产生的负面效应;二是民主选举的局限性问题,如“完全用民主的办法来分配学生组织中的公共职位是否合适”,[2]关涉的是民主选举在教育中的适切性问题。这些研究有利于教育者理性认识班级民主选举实践,具有积极意义。但是,剥开教育民主实践与研究的面纱,其背后潜藏着关键性问题的失语。民主的内涵与价值是什么?民主针对的是什么问题?这些没有深究的问题制约着民主实践的质量。卡洪指出,“民主是一种方法,一个互动的过程,这个过程致力于寻求解决公共的问题”。[3]也即是说,民主是公共生活中公民个体之间通过互动的方式解决公共问题的过程。秦晖指出:“私域自由,公域民主”,[4]民主面向的是公共事务。从价值维度来看,民主内含公共性价值,这是民主的核心价值之一。

纵观已有关于班级民主选举的研究,较少从民主的公共性维度来展开,目前理论界对班级民主选举的公共性考量是不足的,严重制约着班级民主选举实践的质量。虽然教育领域中存在一些关于教育公共性问题的研究,但大多比较抽象,无法对班级民主选举这一具体问题进行有效指导。基于此,本文聚焦于公共性这一视角,对班级民主选举实践中忽视公共性的价值向度进行具体而细微的解剖和批判,以使班级民主选举的公共性得以回归,从而改善班级公共生活的状况,最终促进学生公共品质的提升。


一、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缺失的表现与困境

公共性是现代教育的最基本特征,是评价学校教育实践的重要考核标准。[5]学校教育通过培养具有公共精神、积极参与公共事业的公民来实现对公共价值与公共利益的追求和维护。何谓“公共性”?叶飞从价值的角度、目标的角度、主体的角度、实现途径的角度四个维度对公共性的内涵与价值进行了系统阐释,他指出,“公共性是对极端利己主义的一种批判与超越,它试图把公民引向公共生活领域中的公共事业,在确保公民的自由与权利的前提下来寻求公共目标与公共价值的达成”。[6]公共性是培养民主公民的重要价值与实践指南,是民主的应有之义。班级民主选举应体现出公共性,以培育具有民主精神和公共精神的个体,使个体在公共生活中积极践行公平、平等、理性、关怀等公共价值。结合班级民主选举自身的特性,本文对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的分析主要聚焦在下面三个方面:班级成员的对话对象是否围绕公共事务展开;班级成员的对话过程是否呈现出公开、理性、协商的特点;班级成员的对话结果是否体现出公共资源的正义分配。

由于良善公共理念的缺乏以及对教育民主理念认识深度的不足,班级民主选举中公共性原则没有得到重视,这严重违背了教育民主实践的价值理想。公共性的放逐必然会造成班级民主选举的困境,具体表现为:个体人取代公共人;娱乐性代替理性;竞争性压制公益性。

(一)表演型竞选:个体才华的展示取代公共事务的关注
民主既是一套公共决策的程序和方法,也是一系列关涉公共生活品质的价值观。民主包括民主程序与民主价值观,在完善的民主实践中,民主程序表达着民主价值观,民主价值观对民主程序的建构起着指导与约束作用。学校教育在培养民主公民时,不能仅仅通过民主程序的践行来培养公民,更重要的是传递给学生民主程序背后的民主价值观。石中英说道:“民主公民不单单是懂得如何应用或利用参与、竞选、投票、拉票、演说等政治民主程序的人,也应该是懂得把公共利益放在团体利益和个人利益前面加以优先考虑的人,没有正确的价值方向和价值基础,民主就是一架没有灵魂的‘政治机器’......”。[7]也就是说,民主实践不仅仅在于体现选举、投票、多数决定等民主程序与原则,更是体现不同公民走向公共生活的凝聚和联结的过程。具体到班级民主选举中,班级民主选举应选拔出执著于公共利益,甘于为公共事务付出和奉献自己精力与智慧的班委,以他们的敏锐判断力、组织能力分析与处理班级公共生活中存在的问题,改善班级公共生活的面貌。
但在现实中,班级民主竞选践行的恰恰是没有灵魂的民主实践。民主实践仅仅停留在表层民主程序的运用上,对民主的公共性等价值内涵缺乏深度理解与运用。从班级民主选举的实际过程来看,竞选人在竞选演讲时,其内容主要是:自身如何如何优秀,我有哪些才华,得过哪些奖励,有过哪些相关的干部履历等等。很多竞选人还进行现场个人才艺展示:唱歌、跳舞、小品、相声、说笑话,形式多种多样,表演到精彩之处,底下同学欢欣鼓舞,掌声雷动,好一派热闹场景。不可否认,竞选人对于自身能力和才华的展示,有利于选民对候选人做出一个基本的判断,是选举过程中的一项基本环节。但是班级民主选举,竞选人的竞选演讲如果仅仅只局限于此的话,那就是轻松有余而严肃不足了。遗憾的是,这正是我们学校教育中轰轰烈烈的班级民主选举的现状:民主选举过程之中学生的公共关怀与公共精神严重匮乏,竞选过程成为了一场轻松活泼的表演。这种表演型民主选举的大量存在,折射出教育领域中师生对于民主选举内涵认识的不足,民主选举的公共性遭到无视与遗弃。
表演型竞选中竞选人回避对公共问题的探讨。从公共利益的角度看,班级民主选举中,应重点呈现班委对于班级存在问题的思考与审视,以及自身通过认真谋划来改善班级困境与不足的条理性阐释。也就是说,竞选人应专注于对班级问题的分析和班级未来发展的畅想。一般来说,竞选人应在竞选之前对班级问题展开了相应的调查研究工作,对相关的问题进行清晰与深入的思考,体现其公共服务的意识和能力,一个班级的发展只有寄予这样的班委才是合理的,才是有希望的。但表演性竞选中,公共问题被屏蔽,竞选人不明白自己能够为班级做什么,应该为班级做些什么,大多只是表达一句简简单单、毫无诚意、敷衍了事的形式化口号——“为大家服务”,但如何服务,没有人去深究。这样的班委,究竟选他来做什么呢?他又能够做什么呢?丢失了“专注于公共问题的探讨”这一标准,班委选举只是一场公共价值无涉的表演与闹剧。令人无奈的是,恰恰是这种表演型的竞选人才能顺利的获得支持。
表演型竞选使竞选者遗忘自身的责任。民主选举中,竞选人一旦获得相应的职位,不仅意味着公众的认可,更意味着一种角色担当和责任。但是,通过个人才艺和能力的较量而角逐出的班委职位,顺利获得支持的竞选者会错误的认为该职位是自身禀赋和才华所赋予的,是同学们对其才华的认可与嘉奖。此种表演型民主选举方式选举出来的班委,其不懂得何谓真正的民主精神,不具备公共服务的意识与能力的,刨去了责任意识这一民主实践的厚实根基。竞选者没有意识到当选意味着什么,从竞选之初直至竞选结束其都不明白“班委意味着什么”、“班委应该做些什么”,大多竞选者参加竞选只是源于对权力与地位的占有欲,或者是源于自我肯定的心理驱动,这样的班委是无力对班级公共问题进行冷静思考和积极规划的,更不可能有对班级公共问题持续关注与改善的动力。
(二)娱乐型投票:感性冲动代替理性判断
班级民主选举中,未参与职位竞选的学生,扮演的是评议者、投票者、监督者的角色。角色是权利与义务的综合体。学生享有投票的权利,但同时其兼具两项义务:投票之前,其必须与竞选者积极沟通、理性对话,以综合判断、谨慎择决;投票之后,其需要主动履行监督、评判等职责。也就是说,作为投票者也须对公共事务积极关注,彰显个体权利对公权力的制衡,这也是决定民主成败的重要环节。理性的投票表明增进公共利益的责任是共同的,不单是竞选人的事情,而是所有学生的共同责任,这也是教育民主实践的应有之意。具体来讲,班级民主选举活动的高质量开展,不仅要求竞选人具备较强的分析公共问题和解决公共问题的能力素养,也要求投票者积极关注班级公共事务,具备一定的辨别与批判意识,在班级这一自由辩论的“广场”中主动与竞选者进行理性、公开的对话。具体而言,投票学生需要对竞选者提出的公共问题,发表的观点作出自己的判断和思考,这样的投票才是合理的、负责的,才会最终增进班级公共利益。
从实际情况看,大多数投票人自身是不具备强烈公共精神的,对公共事务漠不关心,投票时更多的是凭直觉,很少针对候选人的某个观点进行理性的审视,更不用说深入的对话和协商民主投票的过程呈现出娱乐化倾向,投票人投票就像观众观看完表演后的随意打赏。这种娱乐型投票,投票人选择的依据是竞选人展示出的娱乐性效果、个人魅力与愉悦指数,投票者大多只是凭借一时的感性冲动,不是依据理性思维对竞选人的资格进行理性审查和判断,投票成为一种盲目、偶然的行为。学生缺乏责任意识的投票,伴随的必然是学生在班级公共生活中监督意识和监督职责的缺失。娱乐型投票造就群体“娱乐至死”的状态,投票者追求轻松活泼而厌恶严肃思考,班级民主选举过程中严肃的公共利益与公共问题在彼此的合谋中被悬置起来了,严肃思考被感官刺激所挟持,理性与公共性褪去,班委民主选举成了竞选者与投票者共谋下的集体狂欢。
(三)垄断式分配:竞争性压制正义性
吴康宁通过调研指出:有过班干部任职经历的学生其成就感、参与意识、自我权威较强的比例分别为82.6%、85.8%、90.8%。[8]这就表明,班干部职位对于学生积极心理特征的养成具有促进作用。因而可以进一步说,班干部职位锻炼与增强学生的个人能力,是一种促进学生发展的珍贵教育资源。那么,作为一种公共教育资源,如何对其进行合理分配呢?传统的班主任直接任命方式带有较强的“专制”色彩,选拨依据的是学生的学习成绩和履历,“学而优则仕”,为未来社会的发展培养合适的领导型和组织型人才,其遵循的是社会生活中的效率逻辑、能力逻辑、精英逻辑,带有强烈的精英主义痕迹。随着教育民主化的发展,班主任直接任命的方式逐渐被班级民主选举所替代。班级民主选举彰显自由、平等、公共参与的价值理念,利于培养学生的平等意识、权利意识,符合现代民主精神的内核,因而,在教育实践中被大力推行。但是,仅仅注重权利意识与平等竞争的教育民主实践依然是不够的。教育是一项公共的、道德的事业,教育具有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的社会功能,教育要关注每一个个体的发展,特别是对于弱势学生的人文关怀。罗尔斯提倡差异性的正义理念以弥补自由社会的竞争会带来的极端不平等,他指出要保证受惠最少的人获得尽可能大的利益,要给弱者基本的补偿让弱者也有机会参与社会竞争,[9]以体现社会的平等与正义。正如有研究者指出,教育的公共性“在对于强势群体特别是由少数人组成的强势群体加以限制的同时,还应该对具有正当利益要求的弱势群体加以保护”。[10]因而,从正义性和公共性的角度来看,班干部职位作为一种公共资源,其应坚持的是平均分配以及弱势关怀原则。
但是,从班级民主选举的职位分配结果来看,班级民主选举依然只注重了优秀学生能力的发展,班级民主选举背弃了教育的公共关怀与人文关怀。班级民主选举遵循的是效率逻辑、能力逻辑、竞争性逻辑,被选拨出来的依旧是语言表达流畅、有个人魅力、组织能力强等少数优势学生,大多数普通同学依然没有任何机会,班级公共资源分配结局呈现的是形式正义的垄断式格局。这样的教育使得“强者越强,弱者愈弱”,大多数普通学生也逐渐失去关注、参与公共事务的意愿。班级民主中职位的垄断式分配体现是社会竞争逻辑对教育实践的僭越和主宰,使得教育中缺少公共资源的平等分配及对弱势学生的关怀,造成了对教育公共性、道德性的颠覆。值得警惕的是,这种社会分配逻辑一旦进入学校教育特别是班级实践活动,其结果必然是带来对班级实践中 “教育性” 功能的颠覆和对教育公共性的遮蔽。

二、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缺失的原因

班级民主选举中公共性的缺失源于学校教育者对班级民主选举实践从理论到实践上的偏差,以及学校公共生活的不健全导致学生形成了原子主义的个性人格。具体分析如下:


(一)缺少对班级民主选举的沉思

阿伦特曾说,现代社会里,崇尚结果的技艺性劳作过程取代了沉思,这是现代科学技术演进的必然,但这种进步“以牺牲一切对事物本身和对产品本身的兴趣为代价”。[11]即是说,沉思的缺乏导致行动者在实践过程中缺乏对于某一事务本质的探讨,无法理性看待行为本身的价值与意义。班级民主选举中,追求结果的竞选过程就如舞蹈者或演说者的表演一样,本质上是一种劳作过程,但这种“表演”由于缺失了行动之前的“理念”沉思,使班级民主选举这一行动得不到有效且合理的指引。现代教育中引进民主竞选时,关注的仅仅是劳作层面的程序与方法,对于民主选举的内涵以及民主选举与教育怎样结合等原初性问题,缺乏面向事物本身的沉思。行动者缺少对于班级民主选举中民主内涵、班委职责、使命的思考,以及代表者与委托者之间关系等一系列根本性问题的理解。结果必然是:教育者与学生无法把握班级民主选举的本真之意,只是盲从性的追求形式化的程序,使班级民主选举偏离应有的形象和内核。


个人领域的行动遵循自由原则,公共领域的行动则遵循民主原则,民主针对的是公共问题的探讨与协商。班委民主选举是班级共同的事务,是班级成员对同一对象的探讨和思考,是在利益一致基础上凝聚在一起的共同体针对班级公共问题展开的思想激荡与共鸣。但是教育领域中的教育者由于自身素质等原因,对于班委民主选举的“应为”缺乏深入思考,无法指引班级成员在班委选举合理的行动。缺少对于班级民主选举这一事务本身的足够沉思,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将无法领悟“班委民主选举的意义”、“班委民主选举的价值指向”。随着一些本原性问题被过滤,班委民主选举实践成了没有思想指引的空皮囊,缺乏思想指引的实践过程,在“如何言说”及“言说什么”上必然走向误区。


(二)拒绝共同言说的原子式人格

如今,在越来越注重竞争与个人私利的教育实践里,就班级公共事务进行交流与探讨被看做是一种不务正业、浪费时间的行为,学习者只需关注自身的学习成绩和能力的提升,公共问题的探讨不被提倡,极少数的班级会注重班级公共事务的协商与交流,提倡高质量的公共交流,教育在培养个体形成原子式人格。


原子式人格是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崇尚个人自足,即个体在社会之外,独立于社会。原子式人格造成人与人之间共同感的缺乏,个体之间拒绝共同言说,无意于彼此之间就共同事务的共同关注与共享。因而,班级民主选举中必定缺失围绕着共同关注的问题而展开的述说、演讲与辩论等共同言说。个人主义的盛行导致班级这一公共空间的公共性属性逐渐萎缩,班级民主选举中公共言说的声音与力量变得孱弱。缺少班级公共空间的孵化,受教育者的公共言说的意识与能力无法得到培育。公共空间的萎缩与共同言说的缺失,两者相互强化,使教育生态加速恶化,营造原子化人格的生存空间。最终,个体无法领悟公共事务的价值与意义,个体在干瘪的公共空间中感受到的必然是意义感的丧失,因为“没有一个‘谁’相伴的行动,就是无意义的行动”。[12]


原子式人格是一种占有型人格,个体缺少责任意识。个体的“言说蜕变为空谈,只不过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无论是用来蒙骗敌人还是以宣传蛊惑人心......”。[13]班级民主选举中,个体粉饰性的表演代替公共话题的理性协商,成为实现个人的占有欲与私利的手段。占有式个体的权利意识显著压制责任意识,这必然会破坏民主参与的价值与理想。“民主通过将公共生活的重负压在每一个个体的肩膀上,挑战每一个人的心灵与头脑”。[14]民主赋予个体自由与权利,同时也需要个体主动积极、甚至是付出极大的努力来履行公共生活中肩负的公共职责,否则,民主就会失去平衡的根基而崩塌。在原子式人格的裹挟下,班委民主选举中竞选者与投票者都没有责任意识,只是彰显自身的权利,没有公共责任的民主选举,民主失去了公共性的光辉价值理想。


(三)未发育成熟的班级公共领域

公共领域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与价值取向的公共空间。按照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理念的设想,公共领域是解决公共事务,形成理性政策的发源地。公共领域的其特点是:参与成员的平等性、讨论话题的公共性和参与成员的包容性。[15]公共领域是民主公民形成的孵化器,公民在公共领域中实现与他者的共同言说和行动,就共同关心的重大公共问题展开理性、公开的讨论。公共领域的形成不是自然生长的,而是在价值理想下建构出来的。因而,创生班级公共领域,使学生在班级公共领域中通过辩论、说服等方式学习到民主自治的基本技能,将有利于学生公共精神与素养的养成。金生鈜指出,“在私人生活领域不断扩大的过程中,不能忽视自由、自主、自治的健康的公共生活领域的建立。公共领域的发育和成熟,一方面能够保障公民的生活权利,保障公民造福于公共生活的行为和言说的权利,培养公民追求公共的和个人的美善生活的道德风范,培养人们的公共理性,另一方面可以促进公共权力的公共化,保证公共福祉的丰富和公共生活的有序治理”。[16]


按照阿伦特的公共领域理念,班级竞选作为一种个体自我展示的公共生活空间,体现的是学生对公共性的追求。“这种自我展示并不是追求自我炫耀,而是为着公共生活的个人的理性实践”。[17]但现实教育中,很多不利因素阻碍着公共领域的建构。教师者的专制作风以及私利性观念使班级公共领域无法发育,个体缺少公共价值的引领,成为仅仅追求个人利益与权利的消极公民。消极公民是一种缺乏公共性的单向度民主的产物,其“倡导个人权利优先而将自由囿限于私人领域,这种形式消解了公共精神,也造成了现代民主制度的危机”。[18]这种个人权利优先的民主理念无法保证个人在民主社会中履行个人义务与责任,无法培养个体积极参与公共生活的意向。班级公共领域未能在实际上创生与实现,个体的公共精神没有生长的土壤,个体无法养成积极围绕公共问题与他人建立联系的参与式美德,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专注于个人利益的计算与谋划。可以说,班级公共领域的未成熟使得班级民主选举这一公共生活的价值导向发生偏差,公共问题与公共福祉的关注被放逐。


(四)背离教育性立场的教育资源分配逻辑

教育是一个“规范——评价性”词汇,教育活动不是价值无涉的,教育活动具有鲜明的道德意蕴和价值倾向。[19]这就表明,在教育实践中,某种“有效”的方法或手段,不具有绝对的价值,需接受教育性立场的审判。教育性立场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价值取向,引导教育实践活动关注与促进每一位学生素养的发展。具体来讲,教育性是与教育目的紧密相连的,只有经过教育目的检视的策略与方法,才是具有合理性。[20]班级民主选举作为教育实践活动,其同样需坚守教育性立场。如柳谦认为,“教育民主应首先是一个教育观念,以教育性为首要特征,在将民主引进课堂的过程中应始终保持育人的本质”。[21]但是,在班级民主选举这一教育实践中,教育性立场没有发挥其引导与审视功能,班委职位这一公共教育资源的分配走向教育性立场的对立面。


1.背离教育性立场的精英主义式教育资源分配

长期以来,我国教育中残存有“官本位”和“精英主义”的思想余毒。体现在教育中,“官本位”导致我们对于班级组织中班干部角色与职责的认识偏离公共职务的本质,“精英主义”则导致我们重视选拨和分类。教育实践中,提拔与选举优秀担任班干部,成为精英意识下的一种必然行为,就如同升学考试中的甄别、筛选一样,符合一定标准的学生才能获得相应资格。因而,班级组织中班干部成为一种身份、地位、荣誉的象征,标示着自身能力的出众,彰显出精英的身份。所以,作为公共教育资源的班委职位,一直被成绩优秀者和能力出众的学生所垄断。班级民主选举中也延用此种社会竞争逻辑,使得民主被简化为为熊彼特意义上的“竞争性选举”,民主选举的结果依然是少数精英同学占据班委职位。这一定程度上表明,教育实践中,精英主义在形式化的机会均等原则下得以进一步的自我确证,助推着教育的竞争化格局,阻碍着公共教育资源的公平分配。


没有教育性立场,就没有对精英主义的有力的批判,就没有对班级民主选举的合理定位。教育性立场的缺失下,班级民主选举被竞争性逻辑与价值观主导,这种貌似合理的选举方式,其过程与目的都没有体现出教育活动中的育人、关怀等价值取向,没有体现教育活动的道德性。更具体的来说即是:在教育性立场的缺失下,精英主义容易借助一些合法的外衣,在机会均等形式化民主的掩饰,继续破坏教育的价值理想,使得班级公共职务与公共资源分配成为能力本位下的精英政治游戏。


2.单薄的“民主性优先”使班级民主实践丧失价值关怀

学校教育中的学生选举实践,要兼顾教育的特点与民主的要求,即班级民主选举要兼顾教育性逻辑与民主性逻辑。教育者常常面临着到底是“民主性优先”还是“教育性优先”的抉择困境,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与理解型塑着教育民主的实践形态。总体来看,目前班级民主选举中大多依循的是“民主性优先”,提倡利用使之符合民主的要求。“民主性优先”论认为,教育民主实践的首要任务是在教育实践中嵌入民主理念,民主性是第一位的、优先的,只要符合民主的程序和原则,教育中的民主选举就是符合民主理念的,持“民主性优先”论的教育者充分坚信以民主的程序与原则对教育进行改造的意义。他们认为,民主化进程中的某些消极影响,其产生不能用来说明民主的弊端性,教育民主实践中的困境是由于实践中不够民主所产生。比如说,班委民主选举过程中的拉票、贿赂现象,“民主性优先”者认为这些现象不是民主程序与原则造成的,而是班级选举的过程本身不够透明、公开。总体而论,这种“民主性优先”只是一种单薄的民主观,强调的是民主的程序性与外在性,这种民主观是“半正义”的,不能带来正义,仅仅是一种程序正义或者制度上的合法性,这种单薄的“民主性优先”理念在实践上易于导致教育实践放弃对人文关怀和道德价值的追求,违背教育实践的教育性立场。正如王占魁所说,作为精神态度的民主,强调的是如何做人,而我们实践中的民主,更多的是一种外在于人格的制度性民主,强调的是“如何做事”,凸显的是工具性效应,无法保证教育的正义与道德。“教育实践的‘育人’特质要求教育民主选择前者的优先性。惟其如此,我们才能期待教育在民主实践上担负起‘成人’的社会使命”。[22]单薄的民主性遮蔽了教育性,本应坚持教育性为先的教育民主实践遭到颠覆,使得班级职务的分配简单的依照民主的程序。结局必然是:班级选举中充斥着竞争,公共教育资源的分配放弃了教育本应具有的价值关怀。


三、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的回归

公共性是学校教育民主实践中的基本价值,也是衡量教育民主实践得失的重要评价标准。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的缺失意味着班级民主实践偏离了正确的轨道。本文聚焦于微观的教师教育与管理层面,引导教育者逐步改善班级民主选举,使公共性得以回归


(一)创生班级公共领域,培养积极公民

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的回归亟需建立培养积极公民的教育信念。积极公民不仅注重维护个人权利,更是热心参与公共事务,理性思考、权衡策略、履行监督职责。积极公民超越了消极公民“自我中心”的视野,将自身投入到广阔的公共世界中,实现与他人的共情与共在,实现生命价值的升华与公共的善。积极公民的行动构成公共世界的图景,他的行动“不仅与我们所有人共有的世界的公共部分有最直接的联系,而且就是构成它的活动”。[23]积极公民的行动构成并显现着公共世界,其言与行是其与外部建立联系,融入社会生活的过程。


积极公民的培养需要创生公共领域,通过创生班级公共领域来培养班级成员的积极公民特性,是改善班级民主选举公共性有效手段。班级公共领域的创生要求教师放权,尊重班级成员的自治行为,并坚决捍卫每一个体发声的权利。教师可以通过班级信箱或主题班会的引导学生对公共问题进行思考,鼓励每一位同学表达自己的观点。教师要打造班级民主文化,使班级成为一个平等、自由言谈、理性沟通的公共生活空间,使每一位班级成员在不受到歧视与压制的自由氛围中,使个体成为主动、积极的对班级公共事务进行理性的言说。教师要促进班级公共生活中学生对平等沟通、合理质疑、积极回应、相互协商、妥协与宽容等民主价值理念的体认,培养学生成为具备参与性美德的公民。


(二)对民主选举中的言说方式进行指导

班级民主选举中坚持学生自治原则,但教师仍要履行好引导者的角色。教师应对包括班级民主选举的言说内容与言说方式进行指导,教师要让学生意识到班级民主选举是一项班级公共事务,班委职位是一个服务性的公共职务,针对的是公共利益的提升,竞选人应重点针对班级公共事务进行言说,展示自身对于班级公共事物的关心与思考。教师应将班级民主选举营造成一项严肃的理性启蒙实践,“民主的意义恰恰在于:通过不同团体间的观念碰撞,使理性有更多的机会发出声音”。[24]教师应鼓励竞选者与投票者双方进行理性的对话与协商,使双方勇于表达自身的观点,在严肃的交谈中,使班级问题凸显出来,实现公共问题的改进。教育者应引导和扩大班级成员之间的经验与观点交流,实现班级成员公共精神的提升以及班级公共事务的理性化。


(三)以教育性立场引领班级民主实践

班级民主选举中要坚持教育性立场。具体说来,应做到以下三点:


一是班级民主选举实践活动应坚持育人本位,即教育者应坚信班级民主选举旨在通过民主的程序和原则让学生体会到民主的精神,让学生在参与到公共问题的交流中理解平等的内涵,学会理性对话和协商,使学生成为积极关心他人、与他人共同生活,关心公共利益的民主公民。“选才”和“培养政治家”不是班级民主选举实践的目的,学生公共精神的培育才是其核心要义。


二是班级民主选举实践活动应体现关怀性。班级职位作为一种有效的教育资源,为了实现教育的正义性,教师应根据具体情境,对班委职位的分配方式进行相应的调整,对有特殊需要的同学予以特殊关照,或者将班级职务平均分配,以体现关怀性。


三是教师应对班级民主选举实践进行相应的改造,以实现育人性与关怀性的价值追求。教育民主实践应体现教育的公益性、道德性与正义性,以维护教育的尊严。班级民主选举活动中的民主应是一种“有限制的民主”,教师要对班级民主选举实践予以一定程度和一定形式的引导和干预。“有限制的民主选举”不仅可以使得学生明晰民主的程序,更能够促进学生对于民主精神内核的领悟。教师可以通过制定相应的规则与程序,使得班委职位能够普及到更多的同学;教师与学生之间通过理性、公开的交流,使学生理解民主价值观中宽容、关怀、互助的理念,使班委职位的赋予成为一种关爱、友善的举措,增进人与人之间的宽容与互助。


(四)实施良性竞争与公共关怀并重的班委选拨方式

学校不是一个纯粹的公民政治集合体,而是一个培养公共人、道德人的教育性组织。但竞争性民主选举具有极强的排斥性,使得公共教育资源的分配局限在少数同学之间,造成少数精英学生对这一职位的垄断。同时,这也会造成多数学生对公共事务漠不关心的局面,破坏教育的公共性,这是与班级民主选举的初衷背道而驰的。竞争性选举没能通过资源的公正分配来调动班级成员参与公共事务讨论的兴趣,不利于学生民主素养的养成。同时,竞争性民主选举使得教育的道德性遭受质疑。因此,需要对现有的班级民主选举进行改革。依照罗尔斯的正义理论的差异原则以及教育公共资源的平均分配原则,我们可以对班委民主选举的民主实践的方式进行一定的改良,创造条件让原本在竞争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同学获得一定的机会,使其能够积极参与到公共事务中来。具体做法如下:教师可以根据学生的个性特点进行分类,引导每一位同学结合自身兴趣、特长参与到相应职位的竞选中,这样,班级中兴趣特长类型相近的同学就归为一个类型,专注于参加某一班委职位的竞选,这些参与相同竞选职位的同学就自动结成为同盟。例如,把爱好体育、志向于改变班级体育面貌的几个同学结成“体育促进同盟”;把热爱学习,有志于改进班级学风的同学归为“学习促进同盟”,如此等等。各同盟内部通过内部民主选举和“轮流执政”的方式推出两位同盟负责人,同盟内其他成员作为委员和顾问,也肩负起谏言、协商的责任。如“体育促进同盟”内部成员负有共同策划和组织班级体育活动,改进班集体的体育面貌。同盟之间,实行相互监督的机制,各同盟派发言人定期汇报“得”与“失”,以及进一步的工作计划,听取其他同盟的意见反馈,如若某一同盟的表现不能达到公众的期望,要在外部监督下加以改进。


班级层面学生民主选举实践中存在的公共性问题,部分的存在于学校层面的学生选举中。例如,本文对班级民主选举娱乐性、表演性问题的批判,同样适用于对学校层面的学生民主选举。但值得注意的是,学校层面的学生选举与班级层面的学生选举之间,是存在着一定差异的。具体说来,班级是学生成长的主要空间,是落实“关注每一个学生的发展”、“促进每一个学生的发展”的奠基性载体。正如吴康宁教授所说,班级组织不同于学校组织或者其它社会组织,班级是一种“自功能性组织”,其生存目标具有“内指向性”,班级组织首要关注的是其内部每一个成员的发展;而学校组织,则兼具“社会化”和“选拔”的功能。[25]这就是说,班级层面的民主选举更注重的是促进学生的成长,其教育性与发展性应占主导,而学校层面的学生民主选举,由于自身的特点,其竞争性、选拔性意味更加强烈。因而,学校层面的学生民主选举如何开展,如何平衡其教育性与选拔性之间的矛盾与冲突问题等,需要相关研究者做进一步的深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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