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重塑中国大学的价值教育
中国的教育体系,从中学到大学,长期以来都将价值教育等同于思想教育,无论多好的观念和理论,一旦强行灌输,就成了教条,难免窒碍自由心灵的自由发展。
思想自由是大学不可动摇的基本价值,而在自由之外,一所大学还应有更多高远的理念,包括鼓励学生热爱真理、追求公义、平等待人、重视环保、关怀弱势、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等。
大学教育有两个基本使命。第一是教导学生学会好好生活,活出丰盛幸福的人生;第二是教导学生学会好好活在一起,共同建设公正社会。这两个问题均牵涉价值判断和价值实践,我称其为价值教育。可以说,培养学生成为有智能有德性、具批判力和社会承担的知识人,是大学教育的目标。
很可惜,到今天,价值教育已现危机。很多大学已不再视承传、捍卫和实践人类价值为一己使命。用来肯定自己存在价值的,更多是大学排名、收生成绩、毕业生出路、论文数量等。在大学课程中,学生亦少有机会认真思考道德是非、人生意义及社会公正等问题。这带出几个问题。一、价值教育的重要性在哪里?二、价值教育为什么会被边缘化?三、如果重提价值教育,方向应该是什么?
什么样的人生才有意义
价值问题重要,因为我们的生命离不开价值。人的独特之处,是能够作价值判断,并由价值指导行动。在每天的生活中,我们会选择做对的事,过好的日子,坚持某些信念,努力活出有意义的人生。而要活得好,我们必须对自己的欲望信念作出反思评估,确保自己作出正确选择。
简单点说,因为人有价值意识,所以意义问题必须由价值来支撑;因为人有反思意识,价值的规范性必须得到理性主体的认同。所以,大学应该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让学生的价值意识和反思意识得到充分发展。关键之处,是容许学生自由探索不同的价值问题,包括阅读人类文明的种种经典,讨论当代社会的政治及伦理议题,以至对一己心灵的不懈内省。没有这一过程,我们难以理解自我,也无从肯定生命的价值立于何处。
价值的实践,必须在社群当中进行,因为人不是孤零零的个体,而是活在种种制度和人际关系之中。因此,人与人之间应该建立怎样的合作关系,彼此的权利义务和合作所得应该如何分配等,是公共生活的首要问题。与此同时,人也活在自然之中。但经过数百年资本主义的急剧发展,人类完全站在自然的对立面,并导致巨大的生态危机。因此,必须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环境保育和可持续发展,是二十一世纪全人类共同面对的迫切议题。
由此可见,从人与自身,到人与社会,再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均牵涉价值教育。我们作为价值存有,面对的问题,不是要不要价值,而是如何发展人的价值意识,如何论证和肯定合理的价值观,以及如何实践有价值的生活。这些都是大学教育的任务。
价值教育边缘化四个原因
既然如此,为什么价值教育在今天愈来愈不受到重视?这是很大的题目,这里我只谈四点。
第一,大学日趋职业化。大学将自身定位为职业训练所,并以培养市场所需人才为最高目标。
例如大学将大量资源投向热门的职业导向课程,滥招学生,漠视质量。而在评核教育成效时,则往往只以学生的市场竞争力作为衡量标准。在这种环境下,价值教育将难以展开,因为职业训练基本上是工具理性的思维,目标早已由市场定下,不容置疑,剩下的只是教导学生如何用最有效的手段达到目标。和这个目标不相干的价值,要么被忽略,要么遭压抑。
工具理性的能力固然重要,但如果整所大学均着眼于此,却没有提供足够的知性空间,容许学生对市场社会的主流价值作出反思批判,那将严重窒碍学生的价值意识的发展。
第二,在以实证主义及科学主义主导的现代大学,常常主张知识生产必须保持价值中立,并将所有牵涉价值判断的问题搁置。
这种观点认为,所有价值命题都是主观和相对的,因人因社会因文化而异,不算真正的知识。大部分学科因此纷纷从价值领域撤退,声称只是对自然和社会现象作中性解释。因此,商学院的目标,是解释市场经济的运作;理学院的宗旨,是解释经验世界的内在规律;法学院的精神,是训练学生成为合格的律师。问题却非如此简单。商学院的学生,难道应该毫无保留地接受资本主义的市场逻辑,而对其导致的社会不公及异化宰制毫无反思?理学院的学生,难道只应埋首实验,却对基因工程、复制人以至核能发展等引发的伦理问题漠视不顾?而捍卫人权法治宪政,难道不应是法学院学生的基本关怀?广义一点看,所有学科之所以有存在必要,必然是因为我们认定其对人类文明的承传发展有所贡献。一旦承认这些价值,以中立之名拒斥价值教育的做法,实际上有违大学教育的理念。
第三,中国的教育体系,从中学到大学,长期以来都将价值教育等同于思想教育,并要求所有学生接受同一种思考模式,严重伤害他们的创造力和独立思考能力。但人不是机器 ,而是活生生的有反思能力和自主能力的个体。无论多好的观念和理论,一旦强行灌输,就成了教条,难免窒碍自由心灵的自由发展。
最后,价值教育在今天举步维艰,更根本的原因,是社会早已合理化自利主义,使得人们不自觉地相信个人利益极大化是做所有事情的最终理由。风气所及,自利贪婪不仅不再被视为恶,反而被当作推动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主要动力,并在制度和文化上大事宣扬。如此一来,所谓幸福生活自然被理解为个人欲望的满足,而道德考量则被视为对个人利益的外在约束。“只要不被人发现,什么都可以做”遂被广泛接受,伦理规范则逐渐失去内在约束力。
重建价值教育:使命、良知与自由
价值教育的边缘化,结果是大学批判精神的丧失。所谓批判精神,是指学生有勇气有能力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对各种价值问题作出反思论证,挑战既有的观念习俗制度,并在生活中实践经过合理证成的价值,从而完善生命和推动社会进步。代之而起的,是实利主义、犬儒主义和虚无主义充斥大学校园。
就我所见,今天很多大学生根本未曾经历过价值启蒙便已离开大学,并安分进入既有的社会建制。他们不曾有机会好好认识自己,不曾试过和同学激烈辩论道德宗教,更不曾在面对身边及社会种种不公时,想过要起来为权利为公义而争。在理应是他们最自由最富理想的时期,大学没有提供机会,让这些优秀的年青人认真面对生命及生命背后承载的价值。这样的教育,实在难以培养出有见地有抱负有价值承担的公民。没有这样的公民,整个社会将停滞不前,甚至向下沉沦。
要改变这个处境,首要的是大学必须重新理解自己的使命,肯定价值教育的价值。教育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使命是育人。人是教育的中心。透过教育,来提升人,转化人,鼓励学生培养德性,并活得自由丰盛幸福。我们应先立其大者,并以此为大学目标。有了这目标,才能见到价值教育的重要和迫切,同时看到市场化职业化专业化和这个目标之间的张力。
下一步,是重新肯定教学为教师的首要工作。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学之内隐隐然已有这样一种共识:要在大学生存,必须不花时间在学生身上,因为学校评核重视的是研究和出版,不是教学。所以,用心教学,等于和自己过不去。这种将老师从学生身边赶走的制度若不改变,价值教育将无从谈起。
道理再浅显不过。既然教育的目的在育人,育人的责任在老师,老师不能尽其责,目的也就永不能达。做过老师的人都知道,理想的教学,是心灵与心灵的相遇。要启迪学生,老师需要言传身教,倾注大量心力和学生对话交流,更要像园丁那样关心每个学生的成长。初入行时,有前辈语重心长对我说,教育是讲良心的事业。这些年下来,我稍稍明白个中深意。良心是向自己交代的,是自己加诸自己的责任,而不是为了什么外在好处。但在今天的大学,要保守一个教师的良心,绝不容易。
再下一步,即使我们重视价值教育,也要打破将它当作几门课程,又或专属某个教学部门的思维。要有效发展学生的价值意识和批判精神,大学要有整体的教育观,并将价值教育的理念渗透到大学每个环节,包括主修课程和通识教育、宿舍生活和学生社团活动等,让学生时刻能够思考价值,实践全人教育。
最后,大学必须创造一个活泼多元,兼容并包的学术氛围,让师生在其中自由探索。价值教育不应是独断的、教条的、家长式的灌输,每个学生都应是独立自主的个体,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同时懂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大学不应将学生倒模成千篇一律的人,而应鼓励他们发展潜能,活出个性。因此,不要误将价值教育等同于政治教育或党派教育。价值教育的目标,是培养有反思能力具道德意识且关心社会的自由人。有人或会问,既然推崇多元,岂不表示大学要在所有价值问题上保持中立?并非如此。思想自由是大学不可动摇的基本价值,而在自由之外,一所大学还应有更多高远的理念,包括鼓励学生热爱真理、追求公义、平等待人、重视环保、关怀弱势、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等。无疑,当大学希望学生具有这些德性时,它已宣示了某种道德取向。教育的目的,总是将人由一种状态带到另一种更好的状态。因此,问题不在于要不要价值,而在于这些价值是否合理。真正的自由教育,不代表大学放任不管,随学生喜欢怎样就怎样;也不代表大学要伪价值中立,不敢有自己的道德信念。它所期盼的,是创造自由的空间,容许自由的人在其中自由思考,学会分辨什么是好的和正当的价值,然后在生活中好好实践这些价值。
中国高等教育的未来,以至中国的未来,相当程度上系于价值教育是否在大学中仍然有其价值。